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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的结局(二)

  

  日子不管怎么苦,怎么难挨,怎么充满了汗水与煎熬,总是一天天的滑过去了。她依旧的买菜烧饭,洗衣,做家务,但是,她的心在滴着血,她的眼泪一直往肚子里流。
  
  一天下午邻居女孩来找兰英:“姐姐你又在做饭啊?”她一面洗着菜,一面毫不在意似的说:“嗯。”“啊!你胳膊上都是伤。”她瞪大眼睛嚷:“你疯了!姐姐,不想要命了!你别傻,别受你后母那一套,她安心要你在家里帮她当下女!你聪明一点,就别这样认命……”蒲英张大了眼睛,压低声音说:“珊珊,你帮帮忙好吗?别这样大声嚷行不行?”“怎么?”珊珊的火气更大了:“你怕她,我可不怕她!她又不是我后妈,我怕她干什么?姐姐,我跟你说,你不要这样懦弱,你跟她拚呀,跟她吵呀,跟她打架呀……”“珊珊!”蒲英喊,脸发白了。“请你别嚷,求你别嚷,再让我妈妈听见了,那可就不得了了!”“蒲英姐姐!”珊珊任性的叫。“你瞧瞧你自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苍白得像个死人!你太懦弱了,姐姐,你太没有骨气了!我是你的话呀,我早就把那个母夜叉……”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已经出现了。她的眼睛瞪得凸了出来,脸色青得吓人,往珊珊面前一站,她大吼了一声:“你是那里跑来的野杂种!你要把我怎么样?你说!你说!你说!”她直逼到珊珊的面前来。珊珊猛的被吓了一大跳,吓得要说什么话都忘了,她只看到一张浮肿的脸,蓬乱的头发,和一对凶狠的眼睛,往她的面前节节进逼,她不由自主的连退了三步,那可就连进了三步,她的眼睛几乎碰到珊珊的鼻子上来了。“说呀!”她尖声叫着:“你要把我怎么样?你骂我是母夜叉,你就是小婊子!你妈也是婊子,你祖母是老婊子!你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婊子!你是婊子的龟孙子的龟孙子……”珊珊是真的吓傻了,吓愣了,生平还没听过如此希奇古怪的下流骂人话,骂得她只会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傻傻的站在那儿。蒲英赶了过来,一把握住珊珊的胳膊,她连推带送的把她往屋外推,一面含着眼泪,颤声说:“珊珊,你回去吧!谢谢你的好意,你赶快回去吧!走吧!珊珊!”珊珊被蒲英这样一推,才算推醒了过来,她愕然回过头来,望着蒲英说:“她在说些什么鬼话呀?”“别理她,别理她!”蒲英拚命摇头,难堪得想钻进一个地洞里去。“你快走!快走!”那母亲追了过来,大叫着说:“不理我?哪有那么容易就不理我?”她伸出手去,蒲英一惊,怕继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起珊珊来,她就慌忙拦在珊珊前面,急得跺着脚喊:“珊珊!你还不走!还不快走!”珊珊明白了,她是非走不可的了,否则,一定要大大吃亏不可!眼前这个女人,活像一头疯狗,你或者可以和一个不讲理的女人去讲理。但是,你如何去和一头疯狗讲理呢?转过身子,她飞快的往外面跑去。她毕竟是个孩子,在家里都任性惯了的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因此,她一边跑,一边大声的骂:“母夜叉!吊死鬼!疯婆子!将来一定不得好死!母夜叉!母夜叉!母夜叉……”她一边叫着,一边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儿,这女人可气疯了,眼看那个珊珊已经消失在巷子里,追也追不回来。她这一腔的怒火,就熊熊然的倾倒在蒲英的身上了。举起手来,她先对蒲英一阵没头没脑的乱打,嘴里尖声的叫着:“你这个杂种引来的小婊子!你会在背后咒我?你会编派我?我是母夜叉,吊死鬼,我先叉死你,吊死你!你到阎王爷面前再去告我去!”蒲英被她打得七荤八素,眼前只是金星乱冒,胃里就又像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来。她知道这一顿打是连讨饶的余地都没有的,所以,她只是直挺挺的站着,一任她打,一任她骂,她既不开口,也不闪避。可是,这份“沉默”却更加触怒了母亲,她的手越下越重了。
  
  “你硬!你强!你不怕打!我今天就打死你!看你能怎么样?了不起我到阎王爷面前去给你偿命!你会骂我,你叫我疯婆子,我今天就疯给你看……”继母抽着她的耳光,捶着她的肩膀,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耳朵……蒲英只是站着,她在和腹内的疼痛挣扎,反而觉得外在的痛楚不算一回事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冒了出来,冷汗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她挺立着,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后,她听到一声粗鲁的暴喝:
  
  “好了!够了!不许再打了!”是父亲!他跨了过来,把蒲英从母亲的手下拉出来,用胳膊格开了母亲。“够了,够了,你也打够了!”父亲粗声说。母亲呆了。她惊愕的看看丈夫,再掉头望着蒲英。蒲英现在倚着一张桌子,勉强的站着。那母亲忽然恍然的发现,这女孩已经长大了。她虽然憔悴,虽然瘦弱,虽然苍白,却依然掩饰不住她的娟秀及清丽,那薄薄的衣衫里,裹着的宛然是个少女动人的胴体。从什么时候起,这孩子已经长成了?从什么时候起,这女孩变得如此美丽和动人?一层本能的嫉妒从她心中升起,迅速的蔓延到她全身每个细胞里,她转向丈夫,怪声嚷着:“哎唷,小婊子居然有人撑腰了!”向丈夫跨了一步,她挺挺胸膛:“你干嘛护着她?你心痛是不是?哦——”她拉长声音,眼珠在丈夫及蒲英身上转来转去。“我明白了!她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要你来心痛?”她怒视着丈夫:“我明白了!她现在大了,你心动了是不是?她长得漂亮是不是?我早知道这个小狐狸精留在家里是个祸水,难怪你不肯卖掉她……”她咬牙切齿:“你们干了些什么好事?你们说!你们说!”“你胡扯什么?”父亲真的被触怒了,他向妻子迈了一大步。“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揍你!”
  
  这一下不得了了,母亲大大的被刺伤了,疑心病还没消失,自尊心又蒙受了打击,她立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了起来,一面呼天抢地的大嚷大叫:“哎唷,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做了什么丑事呀?现在看我不顺眼了!哎唷,你们联合起来欺侮我!哎唷,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呀,这辈子这么倒霉!”她向那丈夫一头撞去,大大的撒起泼来:“你杀了我好了!你这没良心的!你连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杀了好了!把我杀了,除了你的眼中钉,你好和那个小狐狸精不干不净!你杀呀!杀呀!杀呀!……”
  
  蒲英听着这一切,她大睁着眼睛,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个“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继母那些秽言秽语使她震惊得已无力开口,何况,她胃里正在剧烈的绞痛着。逐渐的,她眼前的父母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只看到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母亲,像一个幻影般在晃来晃去,然后,她听到父亲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住口!”接着,父亲就暴怒的扬起手来,给了母亲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母亲怔了,呆站在那儿,她像中了魔一般一动也不动,半晌,她才忽然醒悟过来,立即像杀猪般的一声狂叫:“杀人哪!害命哪!父亲勾通了女儿杀人哪!看他们俞家的丑事呀!继父和女儿干的好事呀!……”天哪!蒲英在心里叫着,天哪!她只感到胃里一阵狂搅,她张开嘴来,想呼叫,想喊,想呻吟,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一股热潮从她嘴中直冲出来,她用手蒙住嘴,睁眼看去,只看到满手鲜血。她眼前一黑,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迷糊中,还听到兰英在尖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她的头往旁边一侧,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但她终于悠悠醒转,浑身从头到脚都在疼痛,痛得她分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最痛,她的神志依然迷糊,头脑昏沉得厉害。模糊中,她听到兰英在她身边呜呜哭泣,于是,她想,她快死了,她知道,她是真的快死了,因为她喉咙中腥而甜。兰英正一面哭着,一面拿毛巾拭着她的嘴角……。“姐姐,姐姐!”兰英在哭叫着。“姐姐,姐姐!”
  
  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兰英的脸像浸在水雾里的影子,由于惊惧,那张小脸苍白而紧张。要安慰妹妹,她想,要告诉她别害怕……但张开嘴来,她吐不出声音,抬起手,她想抚摸妹妹的头发,可是,手指才动了动,就又无力的垂了下去。兰英的眼睛张大了,她惊喜的喊:“姐姐醒了,爸爸!姐姐活了!”“活了?”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她根本就是装死!从头到尾就在装死!”她微微转头,于是,她看到室内亮着灯光,天都黑了,是开灯的时间了,那么,自己起码已经昏迷了好几小时。她再转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兰英泪痕狼藉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她眼睛发光的扑向了姐姐:“姐姐,”她用小手紧抓住蒲英的手指,似乎怕她会逃走。“姐姐,你好一点了吗?”她想,但是她笑不成,腹内一阵新的搅痛抽搐了她,她痛苦的张开嘴,血液从她嘴中涌出来。蒲英的笑容僵了,恐惧使她的小手冰冷。“姐姐!姐姐!”她发狂般的喊着。“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是的,我不要死,不……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醒过来,朦胧中,她听到兰英的声音在说:“这样不行,我们要把姐姐送到医院。”“送医院?”母亲叫着。“我们有钱送她去医院吗?家里连买菜的钱都没有呢!”“可是……”兰英呜咽的声音又疲倦又乏力。“这样子,她会死掉。””她装死!”母亲还在喊:“装死!装死,装死……”
  
  她又失去了知觉。就这样,她昏一阵,醒一阵,又昏一阵,又醒一阵……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几分钟,几小时,还是几天?她只感到生命力正一点一滴的从她体内消失,像剥茧抽丝般,缓慢的抽掉,一丝丝,一缕缕的抽掉……她越来越衰弱,越来越无法集中思想。然后,她又听到兰英在哭泣,一面哭,一面在摇撼着她。“姐姐,你活过来!姐姐,你活过来!姐姐,我要你活过来……”可怜的小兰英!她迷糊的想,可怜的小兰英!“姐姐,”兰英边哭边说:“你说过的,你说你要照顾我的,姐姐,你说过的,你说生命是什么什么好美丽的,你说过的,姐姐……”是的,我说过的:生命是美丽的,生命是充满了爱与希望的,生命是喜悦的……我说过的,是的,我说过的!蒲英心中像掠过了一道强光,陡然间,那求生的欲望强烈的抓住了她: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她猛的惊醒了过来,思想飞快的在她脑子中驰过,她的生命线在什么地方?……她脑海里模糊的想着,渐渐失去知觉。“姐姐!姐姐……”兰英啜泣的喊。此时正屋里,一个高头大马的,正坐在一张竹制的桌子前面,在大口大口的喝着一瓶酒,满屋子都是酒气、霉味,以及一股潮湿的尿骚味。在那男人旁边,那个女人正呆呆的坐着。“这死犊子,就会装。哪有钱去医院啊,死了那是她的命,早知道以前就应该把她卖掉……”她气势汹汹的说。兰英痛恨他们了,姐姐病成这样子!父亲在喝酒,母亲若无其事,他们是安心要让她死掉!那个“父亲”进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他醉醺醺的,脚步跄踉的站着,口齿不清的说:“请什么医生,在……在这样的家庭里,她……她活着,还不如……不如死了好!”兰英气得发抖,她瞪视着父亲。
  
  这一间阴阴暗暗的房间里,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血腥味。然后,在屋顶那支六十烛的灯光下,一张竹床上,蒲英那瘦弱的、痉挛成一团的身子,正半掩在一堆破棉絮中间。她的头垂在枕头上,脸色比被单还白,唇边,满枕头上,被单上,都染着血渍。跪在地面上的兰英猛烈的摇着头,“姐姐你不要死,快起来,我需要你……”蒲英毫无反应的躺着,只剩下了一口气,看样子,她随时都可以结束这条生命。
  
  看来蒲英应该是胃出血,她一定很久以来就害了胃溃疡,现在,是由慢性转为急性,所以会吐血,而且在内出血,如果不把胃上的伤口切除,她会一直失血而死去。
  
  第二天他们把蒲英潦草的在后山埋了,那女人一直在抱怨着,“小婊子命真贱,这么快就死了,早知有这一天就应把她卖了,你看,还不都怪你……”便推搡着男人。兰英听着恼怒极了,抓起地上的石子,扔在他们身上。父亲暴跳如雷,抓起她的手一个巴掌响亮的打在脸上:“你疯了!”兰英顿时觉得脸火辣辣的疼,她愤怒地跑向女人,疯狂的打着她,女人抓起她的头发,破口大骂:“小婊子,你疯了吧……”男人一把抓过兰英狠狠地朝她的肚子踹了一脚,兰英放声大哭,从地上爬起来,“我很你们,我很你们……”向远方跑去。
  
  兰英不要再回去,她很他们,她决心要跑出大山,永不回来!于是她躲在马车的稻草里出去了,她看见宽广的马路,第一次看见辽阔的天空,第一次看见四个轮子奔跑的东西……她感到很兴奋,想起了姐姐说的生命是喜悦,生命是爱,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
  
  离开了大山的兰英,又会如何呢?
  
  月夜朦胧,孤单单的月光洒在单色调的马路上,看着过往的人烟渐渐稀少,兰英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她依旧徘徊在那条泥泞的道路上,混混沌沌,迷迷糊糊,一阵强光刺了她的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仿佛躺在冰冷的地上,鲜血从身体流出,血好像流尽了,血在慢慢冷却,身体在慢慢冷却,她模糊的望着那轮惨白的弯月,勾画出她内心的哀伤,她寻觅着往日的回忆,搜索着过去和姐姐的点点滴滴,泪水从眼角流下,一切一切都随风雨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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