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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猫:徜徉在过去与未来,现实与幻想间

  

  一百多年后,当哆啦A梦重新回到未来时,它会回忆起许许多多年前,自己从抽屉里探出圆滚滚的脑袋,见到野比大雄的那个。
  
  原谅我用这样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句子作为这篇的开头——在滕子不二雄笔下,我确实很容易混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明晰界限;同样地,这部漫画以及它的主角,也几乎同时属于我和无数同龄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四十年前日本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冬天,一位年轻的漫画家正在为自己无法按时交差的画稿发愁,这时一只小猫从窗外跳到了屋里,和漫画家玩了起来。它走后,漫画家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继续构思,无意中踢到了一个不倒翁,于是灵机一动,将小猫和不倒翁的形象结合了起来,创造出了一个圆敦敦胖乎乎的猫型机器人,不仅按时完成了画稿,更因此一炮打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创了动漫界近四十年的一个不朽——这是官方版本中,它的第一个生日;
  
  一百零四年后日本的一家机器人工厂,批量生产的猫型机器人中出现了一个残次品,它一无所长,针对机器人的每一项考核都没能通过,又被老鼠咬掉了耳朵,于是在和疼痛中哭泣了许久,泪水将身上的黄涂料冲刷得一干二净,褪为天蓝色,它也由此成为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只蓝色皮肤、没有耳朵又害怕老鼠的猫——这是官方版本中,它的第二个生日。
  
  如果按第一个生日算,那么它已经年届不惑;如果按第二个生日算,那么它甚至还有一百年才会出生。于是这只既生于1969年12月,又生于2112年9月3日的猫,便以自己这一个属于过去,一个属于未来的两个生日,同时带给我们关于的欢乐,还有对于未来的遐想。它的名字,日语拼起来是“ドラえもん”,发音是“DORAEMON”,直接意译过来叫“铜锣卫门”,在中央台最早那个版本的动画中被略为“阿蒙”,在港台地区则被称作“小叮当”……最后,按作者的遗愿,它的名字最终被统一为“哆啦A梦”。然而,我却依旧习惯于根据国内最早的那个漫画版本,把它和属于它的那部漫画叫做——机器猫。
  
  这是一部多么简单的漫画,没有为了爱与正义去拯救地球,没有海枯石烂海誓山盟的,没有一次次被打倒再一次次爬起来的小强式战斗,没有没完没了永无止境的赛亚人式升级,也没有那些华丽丽的铠甲变身和一边喊口号一边施展出来的拉风招式……它的舞台是那么狭小——全部都围绕着七十年代初的日本某小镇发生,就像马克·吐温的《汤姆·索耶历险记》中那个密西西比河畔的小镇;它的演员也是那么稀少——除了机器猫以外,只有一个堪称动漫界最小白的男主角,一个虽然却有着严重洁癖的女主角,两个形象实在算不上好的男配角,外加父母、、路人甲乙丙丁等龙套若干,这就是全部演职人员表;它的情节也是那么普通——都是日常中那些每个孩子都会遭遇到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小事。人物、事件、环境,戏剧作品的三大要素,在这部漫画中都显得乏善可陈,和它自身的画风一样平淡和平凡。
  
  然而,正是因为这种简单,它才显得那样真实,那样容易引起童年时的我们的共鸣。我们当中绝大部分人的童年,都会生活在那样一个小城镇中,在家都会有一个爱唠叨的家庭妇女的妈妈,都会有一个在单位累死累活的上班族的爸爸,在学校都会有一个爱批评学生的严厉老师,都会有一个聪明漂亮的班花像源静子那样让所有男生偷偷喜欢,都会有一个强壮的小霸王像冈田武那样总爱欺负人,都会有一个家境相对优越的阔少像骨川强夫那样好炫耀,都会有一个十项全能的学生干部老师的得意门生像出木杉英才那样让人羡慕和嫉妒……还有,童年的我们,其实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些野比大雄的影子,或多或少。
  
  我们也和野比大雄一样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早晨起床往往会迟到,到了学校往往会因没写作业被老师批评和罚站,上课时往往会打瞌睡,考试往往会考得很烂,下课后往往会因在外面贪玩而很晚才回家,然后在台灯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补作业……
  
  我们也和野比大雄一样有着无数成长中的烦恼:作业懒得写、考试不及格、被坏孩子欺负、身体素质太差、零用钱不够、别人有的玩具自己没有……
  
  当然,我们也和野比大雄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愚笨、胆小、懒惰、马虎、好攀比、自作聪明、投机取巧、不思进取、不肯负责任……
  
  同样的生活,不同的。相对于野比大雄这位拥有着“全日本最笨的孩子”的称号,活在世上的唯一价值或许仅仅是能让别人对生活更有信心的男主角,我们随便哪个人都能比他强出许多;但恰恰相反,我相信每个孩子心中都会对他无比羡慕,这并不是因为他成年以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娶到了源静子,也不是因为在长篇大冒险中他一次次拯救过世界,而是因为,他可以说是全日本,甚至全世界最的孩子——他有着一只机器猫。
  
  这是一只让人多么忍俊不禁的猫。它有着圆滚滚的脑袋、身子和手脚,它没有耳朵,它猜拳只能出“石头”,它的身高、体重、腰围,以及属于它的所有数字都是129.3,它爱死了铜锣烧,它怕死了老鼠……它既是野比的宠物,又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监护人,这三合一的身份使两人之间永远也不乏笑料,虽然在野比面前它时常会以小大人自居,但说到底,机器猫之于野比大雄,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之于另一个更小的孩子而已。尽管它的职责是保护野比,引导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这任务本身便充满了滑稽的错位——不要忘了,机器猫自己在工厂里便是残次品,让它来照顾野比,就好比给一个差劲的学生指派一个同样差劲的老师,怎么可能不事与愿违呢?所以它好心好意为野比拿出的种种法宝,总是成为野比偷懒的借口或是炫耀的资本,最后野比也总是落得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结局,有时还要连机器猫也一起搭上。这个循环往复的流程,差不多是漫画里永不变更的主旋律,野比用这些法宝永远都会以失败告终,他也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下次依然会故伎重施;而机器猫,尽管一次次地下定决心不再管野比的事,要让他自己去解决问题,可每到野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哆啦A梦,技安他……”时,软心肠的它却还是无可奈何地乖乖拿出各种法宝,好让野比继续去调皮捣蛋。
  
  从大人的角度来看机器猫,它基本上是个不称职的监护人:它的那些法宝,到底是对野比的爱护还是纵容?然而以孩子们的眼光来看,机器猫却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和玩伴,这不仅是因为它的善良、开朗和细心,更是因为它那些可以应付生活中甚至世界上一切困难的法宝。考试不及格?有自动引导铅笔和面包来保证满分;受人欺负?有空气枪和玩具军团为你出气;不小心打破了什么贵重物品?有还原光线和时光包袱复原;东西太多了拿不动?有缩小灯和缩小隧道帮忙;想调皮捣蛋?有万能通行证和恶魔护照让你为所欲为……当然,更不用说的还有那些知名道具:能够在三维里自由翱翔的竹蜻蜓、任意门;可以在四维空间里任意穿梭的时光机;甚至还有在平行世界中实现任何愿望的假如电话亭……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壁垒,就这样被机器猫和它这些无穷无尽形形色色的法宝轻易打破。一边是每天都千篇一律的上课、写作业、考试、为老师的惩罚家长的教训不良少年的欺负而担惊受怕,另一边却是妙趣横生又不乏惊心动魄的旅行和冒险。凭借着时光机和任意门,不再是问题,空间不再是距离,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大洋海底、南极大陆,人们也许永远也无法见到真面目的恐龙时代、未来世界、外间,只藏在一只小小的口袋里,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孩子们兴奋?所谓壶中日月、袖里乾坤,想来不过如此。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完漫画后会憧憬着和机器猫一同去九天揽月、五洋捉鳖,但至少童年时的我,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打开自己书桌的抽屉,看看能不能从那里通向另一个世界。
  
  就像原版动画的主题歌,《ドラエもんの歌》(哆啦A梦之歌)里所唱的那样:
  
  “こんなこといいなできたらいいな(这件事真好啊,能够做到的话就好啦)”
  
  “あんな梦こんな梦いっぱいあるけど(那样的梦想,这样的梦想,我还有好多哪)
  
  “みんなみんなみんなかなえてくれる(大家大家大家,让我实现吧)
  
  “不思议なポッケでかなえてくれる(用那神奇的口袋,让我实现吧)
  
  “空を自由に飞びたいな(想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哪)
  
  “「ハイ!タケコプタ-」(“好啊!竹蜻蜓——”)
  
  “アンアンアンとっても大好きドラエもん(啊啊啊,哆啦A梦,太喜欢你啦)
  
  “……”
  
  而另一首很有名的歌,动画片的片尾曲,则叫做《青い空はポケットさ》,翻译过来就是:“蓝色的天空是口袋”,也许这便是对漫画主题的一个隐喻:蓝色原本象征着忧郁,然而有着忧郁蓝色的机器猫,带给我们的却是无穷的欢乐,代表着的则是梦想。
  
  知名写手,祥瑞亲王马伯庸在自己的恶搞名篇《从机器猫看阶级斗争的残酷性》一文里,对机器猫的评价是:“……这个人物其实是劳动人民渴望求解放的心愿的人格化产物。在先进的革命思想出现之前,劳动人民往往把解脱与翻身寄托在神化了的神仙佛祖身上,希望能通过超自然的力量谋求幸福。古代的种种神话比如刑天舞戚,精卫填海都是这种朴素思想的体现。……”马亲王这段煞有介事的文革式,读来虽令人无比喷饭,却也将漫画的灵魂一语道破。我们真实的童年,并不都像有些大人所鼓吹的那样纯洁美好,我不大相信会有哪个孩子能在小学四年级,也就是野比大雄的那个年龄,就能领悟什么叫责任,就能明白为什么要好好念书,就能树立起远大的人生理想——我身边甚至不乏直到现在都还没什么人生目标的年轻人,绝大部分孩子的心愿,或许仅仅是每天都能无忧无虑地玩耍嬉闹。所以,老师的管教很容易让我们厌烦,家长的打骂很容易让我们逆反,我们在学校受着各种约束,在家里受着各种束缚,野比大雄离家出走的念头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至少我自己小时候便有过,而我的一个同学甚至真的付诸了实践(当然,这尝试无可避免地以失败告终)。正是因为现实的不自由,所以才会在幻想中渴求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机器猫便成为了每个孩子心目中的终极梦想,它是我们的救世主,它是我们的神仙皇帝,它是我们的因特纳雄耐尔,它是我们“渴望求解放的心愿的人格化产物”。一方面它是一面镜子,折射出我们真实生活的影子;另一方面它又是一架望远镜,甚至是天文望远镜,让我们能够远眺想象力的极限。我们在前者中可以看到自己童年都失去了哪些东西,却又能在后者中将这些缺失的都统统找回来,现实与梦想,在《机器猫》中得到了完美的交汇,这便是它最核心的精髓。马克·吐温在自己的《夏娃》中说:“他(指亚当)在哪里,哪里便是伊甸园。”而我们这些《机器猫》的读者,也同样可以说一句:“哪里有机器猫,哪里便是天堂。”
  
  关于《机器猫》的结局,众说纷纭,其中不乏各种推测与谣传。最灰暗的结局是,野比从小就患有自闭症,所以有关机器猫的一切全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技安、强夫是他渴望的友情;静子则代表着他向往的爱情,故事中的所有人物只有妈妈是真实的,在现实生活中含辛茹苦地照顾着他。据说这个谣传曾先后让16个读者因绝望而自杀,但如果不计任何色彩地看待它,这其实是最符合常理的结局。何况作者之一的藤本弘,在《机器猫》、《Q太郎》、《怪物太郎》、《齐天烈大百科》等轻松的漫画之外,还创作过一部《异色故事集》,质朴童稚的画风中透着一股寒彻入骨的阴森、诡异和悲凉,风格与这个结局可以说是一脉传承,所以不能完全排除作者曾暗暗构思过类似结局的可能。只是对我们读者来说,谁肯面对,谁能容忍自己童年最美丽的梦,被这样残酷地打碎?
  
  还有那个植物人的结局,作者曾亲自出面澄清过;还有那个三只机器猫一同与妄图毁灭世界的财阀集团斗争,最终同归于尽的煽情而俗套的结局;还有另外两三个虽然是作者亲笔画的,后来又被他自己推翻的结局……当然,还有那个非常知名的同人结局:某日机器猫突然没电了,如果更换电池就会失去全部记忆,野比于是痛下决心发奋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以自己的力量使机器猫保留记忆地恢复正常。十几年后他终于成为科研精英,研究出了让机器猫恢复正常的方法,当和妻子源静子一同按动实验室的开关后,机器猫终于重新开口:“大雄,我等你很久了……”应该说,这个结局最为美好,然而我却总觉得有些隔阂和疏远,正如我总是无法把后来陆续创作的《哆啦七小子》等作品和《机器猫》画上等号一样,我总觉得这个故事不该掺杂太多属于成年人,属于童年以外的东西,所以在我个人看来,同人结局永远是同人,它终究不是漫画真正的结束。
  
  据说,藤本弘在逝世前,曾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放下了手头正在创作的长篇大冒险,提前完成了机器猫的真正结局,可手稿却在他逝世后清理的过程中弄丢了,又有消息说有人曾捡到过这手稿,但是为了让故事永远继续下去,结果就把它——销毁了。无论真相如何,随着16年大师的撒手人寰,机器猫的故事,永远也不可能画上真正的句号。
  
  或许,还是作者亲手描绘的那个不是结局的结局,最符合漫画的一贯风格吧:机器猫终于回到未来了,与野比依依惜别之余,留下了谎话药水,喝下它的人说出的任何话都会在现实中产生相反效果,后来喝下药水的野比无意间对妈妈说机器猫没有回来,回到房间后却喜出望外地发现,机器猫正静静坐在屋里等着他……这个结局,或许稍稍平淡了些,却最为温馨,当看到野比泪飞顿作倾盆雨地扑到机器猫怀里时,我也实在很难抑制住眼眶里的泪水:
  
  “我,我一点也不高兴……”
  
  “一定要分开……”
  
  “从今以后,我不要和哆啦A梦生活一辈子……”
  
  “我最……最……讨厌哆啦A梦了……”
  
  野比的这些反话,想来不仅是他,也是屏幕前我们每一位观众的心声吧。
  
  那部动画的最后,机器猫和野比大雄,还有他们的伙伴们,一同在空地上重又打起棒球,那首我再熟悉不过的片尾曲《青い空はポケットさ》也随之轻轻响起,甜美的童声,悠扬的旋律。望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和嬉闹,我忽然感到无比欣慰:或许,这反而是《机器猫》最好的结局。尽管我们的童年一去不复返,可是,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的孩子也会有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还会有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既然这样,不如就让野比大雄永远生活在小学四年级,永远与机器猫生活在一起,陪着一代又一代人长大,为一代又一代的孩子,编织他们最美丽的梦想。
  
  如果这是个老长老长的梦,那么,就让它永远做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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