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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叫不出野草的芳名

  这些天,我很高兴,因为终于知道了一些野草的名字。
  
  这些野草都生长在老家。从我第一眼看到人世的绿时,它们便长在家的附近和道路的两边,好像在迎接我似的。等我慢慢长大些,能够走路,发现它们也长在田间地头——这下我就明白,野草们并非永远原地不动,它们的“脚”在于茎的匍匐、种子的扩散和生命的传递,它们可以爬过沟渠,涉过河湾,登上山顶,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人们不敢走的地方,野草们都会去走)。那时候,最远的地方我认为是大海,这些野草也一定会在海水里和海底安家落户,或者随波逐流吧。
  
  但我更希望这些野草永远生长在我家附近、道路的两边和田间地头,不要去漂泊,不要去流浪。
  
  苍耳的种子总是挂上我的裤脚,我最多将它们带往八里外的集市,甚至在半路就摘下它们,丢在田野里。实际上苍耳的种子走得更远,我知道这更有利于苍耳的繁衍生息。如果挂不到衣服上,绵羊不来挂,兔子也不来挂,它们就纷纷跳到河水里,是最小最轻的游艇,驾驭着自己,漂到很远很远,远得我想象不到的地方。正因为这样,在故乡小河的两岸我也经常能看见苍耳默默长大,结出长满钩状刺的种子,而它们却可能来自他乡,一落根便成为这里的孩子。
  
  我的心理是不是有些矛盾?只能说我喜爱生长在身边的野草们,留恋它们而不愿意离别,哪怕它们只是野草。我懂得自己也是故乡的一蓬野草,生下来就跟它们亲近。我并不希望自己口衔美玉而生,让我咬着清甜草茎来到这个青草之乡吧。可是我嘴里什么都没有,很空,很寂寞,很孤单。我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我的生命,我需要很多的伙伴,我需要一种稍微宽阔一些的承接,而野草和草地能够很好地做到这一点……
  
  我喜爱野草是天生的,我留恋所经之处的野草是自然的。在野草面前,我是一个赤裸而不觉羞耻的孩子,而在野草之外,我渐渐发现确实是“稍一思索就充满了忧伤和灰色的绝望”。
  
  我喜爱野草,真的像满头秀发的孩子不忍割去缕缕青丝。
  
  我也相信,每一片野草丛中都居住着一个仅仅不会说话的伙伴,亲密得如同另一个我。
  
  正如孤单久了的人并不会关心身边人一样,我也并不会关心身边的野草——“仅仅不会说话的伙伴”。
  
  我习惯用草来称呼草,看到什么草都叫它“草”。我知道没有名字,那些野草也能活得很好,但是自从它们有了名字后,我还是叫不出那些名字。如果有人总叫我“人、人、人”,简直将我叫野了,我肯定会不耐烦,会生气,可是野草们呢?它们那么丰富,那么美,那么不可替代,可是我能够叫出的名字极其有限,真是不应该!
  
  我羞于去问,只是被动地从他人那里学来少数几个草木之名,还是本地的叫法,等日后走出老家,便很难跟同样喜爱野草的朋友谈论它们。随着名字的“消失”,肯定有许多东西也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有了名字以后,才会有赞美和思念一种野草的歌和诗吧?每个少年都是诗人,我却很难给不知道名字的一种野草唱歌和写诗。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一直为一种极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野草而羞愧,为一提笔描写景物就是野草怎么怎么而羞愧。我始终相信任何一种野草走进文字都是一种特有的光芒,我希望知道那是谁的光芒,谁的恩赐,谁的“眼睛”。
  
  我不是不熟悉野草,而是十分熟悉;我不是不思念野草,而是不能叫出和写出“佳人”的名字——当我想唱却唱不完整首歌,当我想写却空出那个名字,那种感受难以形容。古人写野草,也是“离离原上草”,也是“草色入帘青”,也是“缓寻芳草得归迟”,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依旧觉得遗憾,觉得这对野草的爱还不够。
  
  我的身边始终缺少一位博物学家,这也不要紧,却一直没有一个能够叫出多种野草名字的良师益友,这不能不叫我耿耿于怀,认为是人生一大憾事。我没有机会学,也没有勇气问。很多人连野草本身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它们叫什么。离开老家以后,我竟也变得不在乎,虽然那些野草一旦长到心里,就很难彻底清除。
  
  也不是毫无办法。可以给你最喜爱的野草重新命名,犹如世界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不过,写童话可以,一旦再一次来到极熟悉却“不知名”的野草面前,我照旧会张口结舌,会羞愧,会纠结——如果它的名字已经叫做“兔儿伞”,我偏偏叫它“小糖果”,这被允许吗?这个所谓的昵称能让它高兴吗?“兔儿伞”永远不会开口告诉我答案,但错不在它。我喜爱上一个仅仅不会说话的伙伴,更希望这种感情从不模糊和混乱,最好的喜爱应该清晰、准确而且唯一。我的口和笔都不是哑巴,我希望自己开口便能叫出那个独一无二,又被野草自己承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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