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物语①｜是结束也是开始：日本平成时代倒计时之际的回望

原标题：平成物语①｜是结束也是开始：日本平成时代倒计时之际的回望

4月1日，日本公布新年号。

2016年8月，日本明仁天皇发表电视讲话，表示自己由于身体原因很难履行职责，这在日本被视为流露出退位的意向。2017年，日本政府通过了仅适用于明仁天皇退位的特别法案，并正式决定2019年4月30日为明仁天皇退位时间，5月1日改元。

当地时间2016年8月8日，日本东京，民众观看日本明仁天皇发表视频演讲。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从那时开始，日本就进入了“平成时代”的倒计时模式。不过，日本社会学家铃木洋仁指出，所谓的“时代倒计时”的说法在明治以后、平成以前闻所未闻。日本在明治天皇时确立“一世一元制”，意味着年号的更替伴随着天皇的驾崩。给普通人进行生命倒计时在伦理上尚且不被允许，更何况是在日本万众敬仰的天皇。

然而，明仁天皇的生前退位同样是日本200多年来闻所未闻之事，因此，日本举国上下开始通过多种形式回顾平成这三十年。有人说平成是“消费税改革的三十年”，也人说平成是“网络文明开花的时代”，还有人说这是“混沌的三十年”，更有人表示“想回到昭和时代”。

日本《朝日新闻》早在2018年年初就开始陆续刊登“所谓的平成”连载栏目，截止目前为止已刊登大约一两百期；《每日新闻》连载“一亿人的平成史”栏目；《日本经济新闻》刊登出“平成天皇与皇后”、“平成政治30”等；日本广播协会（NHK）则推出“平成——次世代的道标”等系列；也有商家推出“平成最后的…”系列商品。日本随处可见“平成最后”的纪念。

一切都紧锣密鼓而又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平成三十年即将汇入奔流不息的历史逝水中。那么究竟该如何定义这三十年，这三十年经历了什么，在日本历史中占据何种地位，所谓的“平成三十年”又是什么呢？可以说它是结束，亦是新的开始。

时代如其“名”：“暧昧”的平成

从明仁天皇宣布即将退位开始，日本将面临新旧天皇更替，全国上下一直处于紧张而有序的筹备中。各界也相继开始缅怀、总结和思考“平成”这三十年到底意味着什么？

早在2018年《日本经济新闻》评论员芹川洋一就对平成时代做过一个总结。他在《平成政权史》中指出平成元年这一年开启了日本新时代，他将这个新时代归纳为“六个物语”（编注：物语意为意即故事、传说，日本的一种文学体裁，由口头说唱发展为文学作品）：

天皇物语：1989年昭和时代结束时也就意味着神圣天皇制的结束，象征性天皇制的开始。

政治物语：1989年自民党导入消费税改革遭到全国反对，为打破1955年以来自民党一党独大的“55体制”埋下伏笔。

经济物语：1989年年末日本泡沫经济达到顶峰。此后，日本经济急速下滑，泡沫经济破灭，进入长时间的经济缓慢增长期。

社会物语：日本从模拟式社会转变到数字化社会正是从1989年开始。1989年，日本网络正式与美国网络正常连接。日本的“平成史”也可谓是“网络史”。

人口物语：1989年度的日本总和生育率仅为1.57，不仅创下日本战后历史最低点，也低于国际社会公认的能够维持国家民族存续的2.07的总和生育率界限值。

安保物语：1989年11月，两德统一、东欧剧变，推动了苏联解体和冷战的结束。战后体制下所形成的日美安保体制的理想状态在日本被重新思考。

铃木洋仁则用一个词对平成时代做了概括。他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颇为精妙地用日语中“曖昧”（暧昧[あいまい]在日语中是模糊不清、难以界定的意思）二字高度概括了平成这三十年。相对于其他时代而言，“平成时代”并不具有太多显著特征。昭和是一个漫长且动荡的时代，平成不像昭和那样拥有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过往。虽然有过自然灾害，但处于和平年代的平成时代既没有遭遇战争，也没有经历没落，更未实现划时代的发展，可谓平平淡淡、不温不火。“很难用什么词来界定其年代特征，从某种意味上，‘平成’二字恰好完美诠释了这个时代。”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昭和年间，日本经济高速增长，进入战后最为繁荣期。当时的日本政府和人民都处于暴富状态，似乎遍地都是黄金。汽车、家电行业、出口创汇，一切都呈现出蓬勃发展、万象呈新的盛况。

1989年，昭和时代告终，泡沫经济破灭紧随其后，日本经济深受重创，人们如梦初醒。日本政府开始实施货币紧缩政策，房地产市场进入“供大于求”状态。在经历浮躁的年代后日本似乎进入了低欲望社会，年轻人甚至对谈恋爱都失去了兴趣，他们越来越不像长辈那样喜欢出国旅游，购物更倾向于选择简单设计的商品，人们变得不那么喜欢炒房，年轻人再也不像昭和时期的父母辈那样，排着长长队伍就为了买到心心念念的路易威登（LV）、古驰（GUCCI）等名牌包。一切似乎都回归到平淡。

“从GDP和经济规模来说虽然日本经济有所增长，但是跟中美相比逊色很多，而日本人口也持平在1亿2000万并不见长。”铃木洋仁说。因此社会上出现“失落的十年、二十年”论调似乎也合情合理。

当地时间2019年3月26日，日本奈良，日本明仁天皇偕美智子皇后参观神武天皇陵墓。 视觉中国 图

丰美的果实与难以摆脱的阴影

昭和留给平成的一方面是时代的果实，包括人们享受和平和权利，以及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物质上的富足。另一方面，也留下了战争遗留问题和历史问题等时代阴影。

明仁天皇在2018年的生日，即“天皇诞生日”时曾表示，“平成作为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而结束，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朝日新闻》编辑委员三浦俊章认为明仁天皇所说的“没有战争的时代”得以持续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们带来的惨痛教训让人们记忆犹新；二是平成时代人们可以继续享受上世纪70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留下的经济繁荣的果实。简言之，昭和留给平成的遗产：一个是和平，一个是经济。

铃木洋仁则认为，平成是“昭和之影”，即平成没有能够完全摆脱昭和的阴影。他认为昭和留给平成更多的是战争遗留问题和历史问题。如慰安妇问题、强征劳工问题、历史教科书问题，还有近期跌入低谷的日韩关系问题。

1945年，被自己发动的战争逼到崩溃边缘的日本宣布投降。随着美军进驻，开始清算战争罪行并推进民主化改革，日本各方面受到了巨大冲击。前不久还叫嚷着“米英鬼畜”（对英美的贬词，米指美国）的日本青年很快拜倒在美国文化之下，打扮成西部牛仔的模样，将微缩版的自由女神像当做珍贵的礼物。这不仅是日剧《我家的历史》中的桥段，也是当时日本社会一个侧面的真实写照。有人把进入“战后时代”日本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潮统称为“战后体制”，其最显著的两个特征一是一边倒的亲美政策，二是以和平宪法为核心的重经济、轻军事的国家发展路线。

在国际社会上，一般而言“战后”指的是战争过后几年、重建经济、恢复发展的阶段，而日本所谓的“战后时代”却一直延续至今。战争责任、历史遗留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与周边国家关系和日本国家定位问题，成为昭和时代留给平成时代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此，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提出，要“走出战后体制”，实现修宪、扩权和大国化目标。即修改和平宪法和教育基本法，强化首相职能扩张行政和决策权力，在经济大国的基础上实现政治大国乃至军事大国的目标。

日本社会希望脱离“战后时代”，进入“后战后时代”，三浦俊章指出，由于平成过于拘泥守护过去遗产，反而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

“‘后战后时代’指的是平成7年也就是199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50年之后的这一时期，”铃木洋仁解释道，“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近50年，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应该得以解决，从而走出战争阴影，给‘战后时代’划上一个句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平成并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样终结‘战后时代’，反之，日本政府相继发表了战后60年、70年谈话”。由战争带来的种种问题始终挥之不去，“因此我们的社会并没有真正进入‘后战后时代’”，铃木洋仁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即将走向落幕的平成时代，并未给日本人的“战后时代”划上句号。

新时代又将何去何从？

日本人对于平成的总结似乎过于平淡和消极。日本人说平成时代是日本“失去的10年”、“失去的20年”，甚至是“失去的30年”。然而，曾先后担任中国驻札幌总领事、驻福冈总领事、驻大阪总领事的王泰平，却道出“平成时代”的另一面。他说，消极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是日本在1980年代饱受美国打压后，吸取教训，刻意低调，制造出来的哀兵之论。其实，这30年可谓日本经济由青春张狂期步入成熟期的30年，是抚平躁动、挤压泡沫、对内追求高质量发展、对外急剧扩大投资，闷声大发财的30年。

王泰平指出，从2005年开始，日本企业能力便告恢复，金融体制强化，民间消费扩大。到2006年，所有宏观经济指标都表明，日本经济已经走出了上世纪90年代的阴影，国际竞争力也从2002年的27位，上升到17位。日本2017年名义GDP总额为4.8604万亿美元，位列全球第三，在西方发达国家中继续保持第二经济大国地位。日本经济增长缓慢，但日本的人均GDP一直处于高端。1995年日本人均GDP曾高达4.32万美元，高居世界第五。

面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三浦俊章指出，日本必须创造出符合新时代的新价值观。无论是保留战后的东西，还是恢复以前的东西，都已经不可能，前方路途险阻，唯有去挑战新时代才能与时俱进。

平成过后的新时代，日本会走向何方？是一个开全新的开始，还是延续平成遗产进入“后平成时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