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重乡关——丛山关三百年的风雨云烟
情重乡关
——丛山关三百年的风雨云烟
章灶来
第513期
我的故乡是丛山关内、老芜屯线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只有几十户农家的小村石街头。村尾离丛山关仅千余米,因丛山关名气大,又同属一个行政村,我对外宣称是当然的丛山关人。
别看这里仅有不超过五十户人家,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山村,由于它位于绩溪县版图中心地带扬溪镇以北不足十华里,在三百余年前,那可是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重要关口。
两列青山对峙,当中是狭长的沟壑,芜屯公路和皖赣铁路俨如蓝天中超音速飞机尾部那并行不悖的银线从北笔直地穿关而来,昂首向南别关而去,直至隐匿在很远很绿的群山褶皱之中。屹立关上,面北鸟瞰,左侧,龙丛源流从山涧向关外冲撞——嘿!遥想当年那水关城大闸一开,蓄洪猛兽便奔涌着呼啸着向北冲卷;而旱关城头,将士击鼓呐喊,一俟水势大去,便倾兵出关收拾外患“落汤鸡”。水关、旱关,相辅相成,如此攻敌,可谓设关一绝也!
站立关上,登高临下,倾听古人的“发号施令”,又闻现代机车奏鸣,穿关飞驰,不由得令我在发思古之幽情之外,顿生几分“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
不错,现在站在关上,脚下便是这样的所在:倘若在雨天,你撑着的雨伞上面沥下的雨水,有一半将急匆匆向北溜去,一路浅唱低吟,经水阳江、青弋江,渐汇渐大,终于酿成大势,吼着、哮着奔向波澜壮阔的扬子江;另一半则朝南流淌,九曲回肠,百折不挠,经徽水、练江、新安江,闯入浩浩荡荡的钱塘江。这儿是真正的地理学意义上的分水岭,我就站在这高高的分水岭之上。
绩溪县的地势高于周边县市,从南北纵向而眺,素有“宣徽之脊”之称,而丛山关又是“绩溪之脊”;从东西横向而望,东部山岭属天目山余脉,西部山岭属黄山余脉,扬溪镇的石头街村至丛山关村则是两脉的结合部。因丛山四合,中有通道,居高临下,地势险要,故筑关最为合适。
据省志、府志、《新安志》、县志等典籍记载,丛山关原为永安镇,为歙、宣两州的界关。明清曾在此垒石为关,上置楼橹,下设铁门,屯兵驻守,按时启闭,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看官,说到这当儿,请听我细表两位与丛山关生死与共的历史人物:明末徽州人士、抗清名将金声和江天一。
金声,字正希,号赤壁,徽州休宁瓯山人。其父经商,常年在外。金声从小聪敏,十一岁就被父亲带到湖北投师授教。他的文章写得出色,备受先生赏识。但金声志向不在“大块文章”,而在定国安邦。他在崇祯元年中进士,官庶吉士。清兵进逼北京之际,金声上书建议破格用人御敌,可惜朝中无慧眼识英才,故忿然辞职复归故里。弘光帝时擢升为左佥都御史,却坚辞不就。此时,清兵势如破竹,不到半年就占领华北诸省。南京失陷后,金声猛惊,即与学生江天一起兵抗清,分兵扼守关隘要道,一时应者云集。
江天一,字文石,号淳初,歙县江村人。他出生于书香门第,然父亲去世很早,幼小时便挑起侍奉母亲、抚养幼弟的重担。江天一自幼爱读书,为人正直。有一年,他听说休宁县名士金声正在复古书院讲学,立即登门造访拜师,后来成为金声高足,通晓诗赋,远近闻名。
公元1644年,金声与江天一两位徽州人士,文武之道,相互配合,一路驰骋,横扫清兵,相继收复宁国、旌德、泾县等地,声振一时,威名远扬。
然而,大批清兵蜂拥而至,外围诸县城池相继失守。金声与江天一重振旗鼓,死守号称“宣徽之脊”“徽州大门”的丛山关。此时的丛山关,将士与百姓凭借地利人和,众志成城;关外清兵久攻不克,一筹莫展;胶着、僵持成为一时的战争奇观。万没料到应了徽州一句民谚:冬瓜内里烂。也是徽州人士的明朝御史黄澍,时已归降于清,他身穿明装,诈称带兵增援,混入距丛山关仅三十五华里的绩溪县城,与清兵里应外合,致使丛山关守军腹背受敌,虽拼死厮杀,终于失守,成为清兵俘虏。
金声与江天一誓死不降,被押解南京,降清将领洪承畴因与金声系同年进士,意欲向上邀宠,力劝金声投降,不料遭到一顿臭骂。1645年10月8日,一个狂风呼号的日子,在南京通济门,金声与江天一端坐刑场,仰面饮刃,慷慨就义。
金声有《金太史集》存世,江天一则有《江止庵遗集》八卷留史。在黄山始信峰,曾任中共统战部副部长的李一氓,重书江天一“寒江子独坐”题字,刻碑嵌于峰顶石壁,铭记抗清烈士于天地间永存。
风雨沧桑三百年。见证了抗清名将金与江的丛山关成了古新安的象征、老徽州的北大门、古良安的地标。之后的丛山关,曾在七十余年前,见证过一阵微弱的火车汽笛声轻拂过古老且衰败的关栅。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关内老龙潭翻车的巨响。如今丛山关村的老人还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年,日寇到了芜湖,为了御敌于“徽大门”之外,国民党政府指令炸掉丛山关之外的缓冲带“38”号桥。惊恐万状的蒋介石空军竟然听错命令,惶惶然炸掉关内外整整三十八座桥。一个拥有美式装备的军队竟窝囊到如此地步,金声与江天一在天之灵倘若有知,真要笑掉大牙。
丛山关,你几度风雨烟云,终于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中国援建坦赞铁路的工程技术队伍分批回到祖国,一部分工程技术人员来到你身边安营扎寨之时,丛山关,你惊奇了,你惊奇地注视着这支筑路大军。他们不为打仗而为火红的铁路建设而战:勘测、修路,奋战不息。老龙潭仍旧是老大难。那个几十年前曾使“京滇大国道”上首趟机车倾覆的老龙潭,八十米地段之内,上面是软软的黄胶泥,下层是犬牙交错的石灰岩溶洞,像一只拦路虎横在铁路建设者面前。筑路大军硬是顶着凛冽的朔风、滴水成冰的严寒,疏导了地下泉水,掏走了全部烂泥,在深潭中浇灌水泥钢筋基础,保证了全线的如期铺轨。当皖赣铁路全线贯通时,铁建工人和当地乡民一时欢呼雀跃、锣鼓喧天,庆典盛况空前。白发苍苍的已经退休多年的总工程师胡艾轩忘情地赞叹:成功了,造福了!丛山关,你是最好的见证者啊!
乡关见证历史,乡关也润浸乡情。
联想到本邑东边的另一关——江南第一关,它也一样的风雨数百年,又见证了什么呢?它与徽商的兴衰紧密相联。上溯明清,便有大批游子外出,走徽杭古道,过“徽杭锁钥”,每每要伫立沉思:回眸是故乡,忍不住泪洒故土。往前行是陌生的外省,此一去,路迢迢前程未卜……离家别妻的多数人,总是一咬牙、一跺脚、猛转身,带着乡愁和梦想,毅然前去,去往江浙闯荡。浩浩时光之水流去,沉默无言的江南第一关为成就本邑史上最大的荣光——中国徽菜之乡、中国徽厨之乡两张名片立下了汗马之功。而今徽杭古道仍在,江南第一关仍在,少了外出游子,却多了外来游客——这一出一进,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关的功能转换了,关的意涵丰富了。
而本邑的西边鸡公关,虽是一小小的关隘,却也不同凡响,另有传奇。关隘处两高峰夹峙,居高临下,旧时为歙旌之咽喉。鸡公关的名气,缘于1944年初夏,皖南新四军与国民党军的一场伏击战。这一战,新四军仰仗天然险屏,未折一兵一将,大获全胜,缴获敌人子弹29箱计2万余发,缴获意大利手榴弹50箱计1千枚,俘获敌军官兵3人。这一战使得当年处于江南危机中的弱小新四军大大地舒出一口气,打出了军威,震挫了敌人,鼓舞了百姓。
追古抚今,感慨良多。放眼四顾,如今我足下的丛山关,早已不成其为“关”,然“关”的精气神犹在!你瞧,老皖赣线上,提速后的现代崭新机车往返南北过“关”,箭一般洞穿而过,煞似关上守军击鼓飞鸣镝;修整拓宽后的老芜屯公路平坦如砥,使原本爬关的大陡岭平缓得几近平安大道,大小车辆分道往返,疾驶而过毫不“喘息”;紧邻的东向,平行着新建的宁绩高速更是风驰电掣,气贯长虹。不见了关寨瞭楼,但见山峦起伏、郁郁葱葱、鸡鸣狗吠、儿童唱读,好一幅山村新居图。
从来的关隘,皆不外乎抵外患,防盗贼,查人流,交赋税。关卡与城墙,自然地成了阻隔民族或部落交往的人为屏障。其功在此,其过亦在此。而关隘的功过在历史学家眼中,同样有价值——我们历史地看待“关”、善待“关”,后来人同样也会历史地看待我们。
以我的眼光来看,凡“关”,无论是著名的还是普通的,皆是地势与人气的凝固点,自然与人文的交汇处;凡“关”,皆有或悲或喜或传奇的故事在特定时空中演绎开去;凡“关”,无论兴衰冷热,于今皆有借鉴与审美的价值。“关”之故事有嚼头,关关皆然,丛山关也非例外。如今,关内徽州关外宣州不就是一个大家庭么?休养生息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今日之“关”虽不关,有形也罢,无形也罢,皆成了历史,成为一段记忆、一块擦痕、一种人文积淀。
你看,如今新铁路桥与旧桥墩同在,高速公路与普通公路并行;顺水关城而下,那咿咿呀呀的老水礁与轰轰隆隆的新电碾共鸣;村中年近百岁的“老黄埔”会给你缓缓地讲述当年的缅战风云,年轻的村长则绘声绘色于他的农技新闻……又无端地联想到我们家族,小而言之小家庭,退休后的我大姐和大姐夫还是回到故乡我们家的老房子里居住。大姐同乡亲们讲,有这家族大本营的存在,每逢清明节,大妹、小妹和小弟各家来老家祭祖,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吧。后来这话传到我和二姐、三姐耳中,我们顿然唏嘘不已,自责未尽孝道,上愧祖宗、下愧乡亲……皆落泪了。
想来真乃五味杂陈哦……我来丛山关,只是凭吊古人吗?只是讴歌新村吗?不仅如此吧。丛山关,既是吾乡、吾土、吾关,在我眼中,遗存不多,雄风仍在,仍然顽强地闪烁着不可磨灭的古之芒、今之辉;故乡丛山关,于我而言更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乡音、乡韵、乡情。
乡关情重,情重乡关呵……
(作者原系绩溪县文广新局文艺创作研究室主任,国家二级作曲,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安徽省音乐家协会理事,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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