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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埙

  我是病房里惟一不穿病号服的病人,我曾把瓶子里的药全部倒掉换上巧克力豆,早上起床的第一项功课是化妆,把自己化得浓妆艳抹的样子。那年,我刚满19岁。
  
  父母和医生曾想让我像个真正的病人那样服从医院的规定,积极地配合治疗,但那只会换来我一整天的大喊大叫。因为写着“骨癌”两个字的卡片就贴在我的床头,所以所有的人都纵容着我。
  我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因为我的力气大,一口气爬上这幢17层大楼的天台对我来说跟玩儿似的。可走路时莫名其妙的跌倒次数越来越多,让我充满了恐惧。
  于是我每天除了睡觉和发呆,就是四处游荡。看着生命一点点地就这样浪费掉,想着在某一次跌倒后也许就再也起不来了,我的心中充满忧伤。
  我又跑到了17楼的天台。这是一个秘密,我曾在这里烧掉了自己写了7年的日记,也曾坐在这里想象死亡的冰冷,想象着父母在没有我的时候会什么样子,直到心情乱七八糟。
  天台上的不锈钢栏杆映出我此刻的样子:牛仔裤的一只裤腿卷得老高,一件蓝色的大T恤肥得不成样子,帽子松松垮垮地罩着我那一头五颜六色凌乱的头发。我没有化妆,我在素面朝天地与太阳做着抗争。
  有鸟儿飞过,在天空划过优美的弧线。我的眼光热切地捕捉着它的影子,它兴奋地舒展着翅膀,使我也忍不住张开了双臂。
  我可不可以从这里飞下去,像大鸟那样张开翅膀,像玉娇龙那样,从武当山的峰顶纵身而下?然后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多小时。慢慢地我注意到栏杆上映出的一个男孩的影子——他靠在一块水泥护栏上,手里端着一盆花,看不清,但我猜那是一盆天竺紫蝶,紫色的花瓣,有着凌乱的花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或许是从我在这里坐下开始,或许更早。他在看我,我却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是与他在栏杆上的影子对视。栏杆上锈迹斑斑,我无法看清他的脸。
  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有着柔软的头发和浓浓的眉毛?他的嘴唇一定很薄,紧紧抿着的样子。还有他的手指,应该是白皙而修长的吧!可是为什么,我想像不出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不够真诚和温柔,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想到这里,我已经决定离开了,只是我的腿,疼得不能再挪一步。
  “你在想什么?”
  我有些吃惊,他竟会主动开口说话,在我们以沉默对峙了两个钟头以后。
  “我在想像你的样子。”我没有回头,也没有隐瞒。
  “你在等人吗?”
  我说不是,我在等待日落。
  “等日落?!你在太阳底下坐了两个多小时,仅仅是为了看它落下去?”
  我说,是的,我就是想看它落下去。你不要对此表示惊讶,那样我将很后悔跟你讲话。
  他不再说话。
   天突然阴了起来,大块大块的乌云在我的头顶游弋。我想我真的该走了。我在努力使自己站起来,又听他说:“你就不想回头看看我的样子吗?”
  我沮丧地垂下头。说,不想,因为我不打算接受任何事情的结局,所有的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从栏杆上看到男孩放下手里的花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嘴上吹起来,是埙,他居然会吹埙!修长延绵的调子将《回家》的旋律演绎得更加迂回缭绕,直至渗入肺腑。
  我静静地听着,栏杆上他的影子在随着节奏微微地晃着。这个我不知道姓名甚至不知道模样的陌生人,随着那支熟稔在心的曲子从他口中的流出,我仿佛觉得那个身影也已熟悉了千年。
  等到一曲终了,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说别再吹下去了,我的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那种声音让我感到心正在堕落。
  他停下,我看到他的影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我身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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