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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巫山一段云

  

  认识武夷,是前年夏天旧事。建州崇安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里,柳永与朱熹迥然两极。外流与侨寓、文学与理学、人欲与天理,建构壁立千仞流芳百世的碧水丹山,映照跨越千年的美丽。
  
  儒家自社会边缘一步步登堂入室,进而燎原成炙手可热的显学,以春秋公羊董仲舒为分水岭,分明见苦涩生存与扩张光大两重天地。其间集合血雨腥风的历史演进和兼济天下的使命情怀,与各派学说的成长过程无不殊途同归。
  
  起初的儒者无非是打理丧葬事务的神职人员,职能杂糅了川黔傩士、吠陀祭师和原天葬师诸角。在征伐与掠夺求生存为主旋律生命草芥般微贱脆弱的年月,九儒十丐的卑微人格游荡于骷髅孤茔间,并不因为社会对鬼神的敬畏而沾光摆脱凄异的厄运。这样的遭际一直持续到不拘野战的鲁襄公时代,持续到山东曲阜名叫尼山的山上一树梨花压海棠,那位古稀老者与那名破瓜少女生命力大放异彩才骤然路转峰回。
  
  八月的尼山钧天乐奏、苍龙盘旋麒麟群奔团聚,中国式天降异象为非凡人事的出场极尽奢靡的渲染。老者叔梁纥老当益壮,他联席二月梢头般青翠的姑娘颜徵打造了一位震古铄今的大人物。这位非同凡响的人物世称孔夫子,儒家思想创始人。
  
  然而儒学并没有在先驱孔丘以及后继者孟轲荀卿诸前辈的手里中天并日,先辈苦心孤诣游说列国推广仁心价值体系,奈何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离乱的年代所需要的并非温良恭谦让而是成王败寇骠悍的号角,虽然孔子把儒从优柔术士的尴尬地位拉回社会主流的士族阶层,但别扭的岔口也难免要仰望兵家法家纵横家们扬长而去。
  
  实际上秦初嬴政焚书坑儒的果断行动对儒者而言无疑是一次灭顶之灾,直到后来西汉董仲舒在汉武帝前妙手回春,终于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才开始占据了历代精神领域的制高点,因此才有了以后漫长的儒学不断兼容并蓄新陈代谢而成为国学核心的尊荣。
  
  这种尊荣的延续和超越应该特别铭谢一位里程碑式的伟大推手:理学集大成者,南宋朱子朱文公。
  
  徽学与敦煌学、藏学并肩中国三大地域文化,凭借民族性独特的文化骨髓兼融外来文明元素的异质,让世界痴迷。
  
  敦煌因丝绸之路枢纽性地利,凝华了东方、印度支那、希腊爱琴海和伊斯兰文化交集碰撞而迸发的石火。莫高窟的壁画彩塑和洞藏各类遗书,向世人述说着西域那段尘封于史册丹青的曾经显赫。如果说敦煌所积攒的化石震撼仿佛一截凝固的波涛,那么藏学无疑是青藏高原和雅鲁藏布江所孕生无法克隆的,动态的圣洁人文景观,始自吐蕃细腻到每一瓣神奇藏红花,每一寸灵异雪原和每一个音节洗练天籁般镶在白云边的高彪乐符。
  
  而徽州文化就像全息本四库全书,那建筑那世家那商贾那医朴那新安理学那工艺戏曲菜肴,无不集成古徽州物质和精神的文明总和,标本式提炼了华夏后封建时代博大精深的雄浑画卷,遗留一连串无尽的经史子集分镜吸摄世人刻骨铭心的体验,之后不可抗拒地入魔。
  
  拨动源头五色彩,引得君王颌首来。徽州文化铆定古徽州一府六县的锦织山川,朱熹的祖籍地江西婺源即是其中一个高傲据点。
  
  武夷山情趣始自天然。
  
  那床原生性生态植被包藏各类草本灌木和苔藓,常绿阔叶林如马尾松杉木畸形的半边枝桠仿佛山神擎起的酒旗向阳花木易为春。密密匝匝的绿色群落突兀挺起或竹节或筒策或方块似的赤红山貌,间杂山底婉转清流馈赠一段温晴和暖的丹山碧水,加上后天高士的麟趾和风雅以及先民栖息的遗迹注定要生成从风从云的寄情支点。
  
  武夷山是一处被保存了十二个世纪多的景观,它拥有一系列优秀的考古遗址和遗迹,包括建于公元前一世纪的汉城遗址、大量的寺庙和与公元十一世纪产生的朱子理学相关的书院遗址。这里也是中国古代朱子理学的摇篮,作为一种学说,朱子理学曾在东亚和东南亚国家中占据统治地位达很多世纪,并在哲学和政治方面影响了世界很大一部分地区。
  
  中世界遗产委员会对她的评点其实不必在意,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汉姆莱特,只要有所触动再平常的方块线条也注满活色生香的性灵。我竭力想从地舆、经世、物种、人文诸层面接驳黄山武夷山秀脉,关联徽州和崇安两地的必然星火,可惜因为孤陋寡闻也不愿牵强附会而作罢。
  
  也许链接徽州文化和武夷山风景的唯一线索,只能遗憾地从辨认云谷老人的足迹来考究了。
  
  祖籍江西婺源,诞于福建尤溪。从14岁登临直到71岁去逝在武夷山从学著述授徒半个多世纪,思想的萌芽成熟和传播均在异乡山水里汪洋恣肆,因而武夷山成为与泰山并肩的儒学名山。朱熹的理学范格崇至有宋之后各王朝的官方哲学,主宰了几百年思想意识形态,学派地位也超越董仲舒成了仲尼之后儒学理论成就继往开来的大宗师。
  
  宋代理学重要奠基人程颢程颐两兄弟与集大成的朱熹祖籍均在新安郡,新安作为彼时思想学术中心垄断了儒学的时代语境。新安后改名徽州,新安理学构成了徽州文化的核心要素,钳制也罢总统也罢能臻达如此层次即为不朽。
  
  伫立隐屏峰下的武夷精舍遗迹前,我实在忍不住揣测。朱熹的理学思想的灵须必定接壤徽州文化基因伸入到纵深的徽州地脉,或者说徽州文化为理学的茁壮提供了最营养的母乳,经年之后顶天立地的理学大树反哺庇荫了徽州文化的春暖秋凉。
  
  徽州成就了理学,理学成就了徽州,而武夷山似乎冷眼旁观。也许她在守候,守候更属意的杨柳岸晓风残月。
  
  云英弥望,都说每隔七十六年你一定会如期归来。我握紧玉杵臼站立水中央,亲爱的你知道吗。
  
  词又称长短句,始自隋唐民间经五代文人推动定型,至赵宋蔚然鼎盛。
  
  极致过程必要孕生破茧。格律诗繁衍到大唐已臻炉火纯青的至境,区区二十来字绝句所装载的容量,在让人感慨圣手们如万米高空上舰载机的飞行员径往邮票般大小的航母甲板飘落的娴熟同时,也明显感觉其短板形式对舞者难免是碍手碍脚的掣肘。
  
  于是比律绝水袖般舒展,委婉拉伸,一唱三叹的新品种就面世了。
  
  她就是词。
  
  词自晚唐花间分花拂柳排闼以来数婉约正宗,至两宋才错层为秦柳妩媚风流与苏辛雄放豪宕的高山流水景致。唯美的婉约犹如武夷山下深情款款的九曲溪,专注用细腻的针法织缝人性最柔处曲水流觞般百结回肠,满载宜室宜家的优雅和歌舞昇平的安逸托付给云锦牵连的那一排竹筏。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鳞隐破非烟,何处按云轩。言情的溪水流淌,只见星光与文光掩映,李后主、周美成、易安居士、纳兰成德一大串名字宛在水中央。
  
  但最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还得推武夷赤子,奉旨填词柳三变。
  
  有志向的儒者本来信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科律,修身作为知识分子道德的起点和立世的底线,逆境中也必得坚持独善其身。
  
  偏偏有另类,杜牧和柳永不独有偶。
  
  樊川风流,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然而杜牧背靠宰相嫡孙的家世,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在官场左右逢源终究修成部级干部的不凡履历,使他寻花问柳的情调显得特别俊朗帅气特别潇洒。而父亲只是一名降臣的柳永,年过半百才考上进士,仕途不畅最终只混了个县处级屯田员外郎,其栖身歌楼舞榭的行踪一半出于无奈一半因为潦倒,虽然自诩为白衣卿相,但依红偎翠放浪形骸的狷狂,折射了内心的悲愤和自弃。
  
  都说赵宋算得上黎民生活指数高的朝代。应该感谢那年头的容纳,感谢那群情义有心的妓女用细腻的歌喉和身体直接激活了一代词宗腰间那团炽热的才情。感谢红霞满屋的烟花巷陌,曲径通幽的情怀温柔地抚慰落魄的灵魂进而催生了逶迤长气的如歌行板。
  
  经历是天机不可泄露的有意馈赠。试想柳永春风得意,他的性情更可能局限于小蛮唱歌我吹箫或一曲新词酒一杯的虚空趣味,不可能从最底层的地下河中汲取市民情调和俚俗语趣融成更活泼最生命的式样,占据词史发展的中流。
  
  丹霞风骨煅造了武夷才子,那团地火自黄岗山燎原出整个崇安朝霞般赤诚的地貌,并赋予一方生民火热的渴望。我一直怀疑那满山的红色岩系应该是风流才子之火燃烧起来的热力,后在理学大师遏人欲存天理的冷水里浇熄而沉淀成现今丰满沉毅的骨骼。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青春终究在路上,柳永不可抗拒地走了,无限眷念的武夷年复一年良辰美景虚设。
  
  也难怪天才要去漂泊望海潮,或许熟悉的地方没风景,即使乡土入曲亦难拾好句。可惜酒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可当真的洒脱,谁知会惹怒较真的龙颜。仁宗天子甩下“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老七从此果然花团锦簇独步千古词坛,宦海少了一叶扁舟词林却幸运赢得了璀璨的珍奇。
  
  一个梦往往自最无邪的萦成,并在欢愉和美的悬崖前成长。可是当时空撕裂,再坚韧的韧带能否撑渡无终的渺远,任凭风刀霜剑的销蚀也不风干也不变成化石,我内心真的不敢跟唱地老天荒的童谣。
  
  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无疑耆卿也曾迷茫过。
  
  然而屯田有幸,谢玉英、李师师一众红颜虽落风尘毕竟情坚似铁。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多情才子含笑牡丹花下,化作春泥更护百亩千畦的花树,我又愿意作这样的猜想。
  
  只是为难了守望年年的武夷。
  
  人世间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可惜潮声距乡关甚远,远至温润不了每天忙碌后才能安静下来的那扇冷窗。
  
  武夷山在敞开博纳胸怀用原乡的殷勤温暖驱除学术北斗的异乡离绪,同时也直起天游峰的身板日日凭眺沿着九曲溪渐行渐远的武夷游子。
  
  那山霞帔在沧桑之后凝聚了两树北斗、四树奇丹,源发理智和母本,繁衍了四海五洲的清香甘醇,浸泡千年的回味。
  
  千年多久,我实在迷惑。
  
  九龙窠峭壁上四株奇丹分明见一代婉约诗魂,但柳永终究属于教坊,化身词,溶解在风流薮泽的十丈软红中,随性随遇而不屑青山傲骨。
  
  有些人,一旦遇见便一眼千年;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有些情,一旦眷恋便海枯石烂;有些,一旦交汇便在劫难逃。
  
  然而千年之后反刍朱子语丝,字字刻骨或许会更为悚然。
  
  《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
  
  时下忽明忽晦,雨一阵又接续连着几日晴和,衣褐落落穿穿实在不像以前体验和想象的春天。
  
  才子和大师终归尘土,下了武夷也许不用去思想执念是佛是魔。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是否必要在劫数里求生。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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